2013/10/23

吳明益與石岱崙談複眼的生成、漂流與視野:關於小說《複眼人》創作與翻譯


《複眼人》英文版封面

本文作者:葉柏均 a.k.a. Figo(本站常駐作者)


聽講筆記
:吳明益與石岱崙談複眼的生成、漂流與視野:關於小說《複眼人》創作與翻譯

活動資訊:2013年10月22日 (@TECO台灣書院)官網連結


 
大約五年前,我在網路上看到一則英文新聞,新聞大抵是說太平洋上出現了一個極為巨大的垃圾渦流,緩緩漂流,目前科學家還沒有找到解決的辦法。有時候在野外,有時候在一些小鎮,有時候在海邊,不知道為什麼,那個我從未見過,因為人類遺棄的東西而在太平洋上聚集成島的形象,在我的腦中揮之不去。我開始常在課堂上或演講時提及這個事件,漸漸地在腦海中,島上出現了一個少年,我把他取名阿特烈。幾天之後,我認定他出生在太平洋上的一個,鮮少為人所知的島。

有一天,我決定把少年出生的島嶼取名瓦憂瓦憂島。於是,小說開始了。” –吳明益

吳明益和其譯者石岱崙在《複眼人》一書英文版出版發行之際,假紐約經文處舉行一場簡報座談,和讀者分享此書的創作心路歷程以及翻譯此書時歷經的語言及文化轉換過程。

生長於傳統大家庭式的環境,吳明益說,在市場做鞋匠的父親一路領著九個子女長大。由於經濟狀況並不好,小時候一家就住在被視為貧民窟的中華商場樓上(但中華商場也已在1995年後拆遷),兩坪大的空間,生活的壓力一路走來皆如影隨形。也因為身居四方商賈往來交易之地,小時候便接觸了各種新奇的事物、南什北貨、與來自台灣各地的面孔,遂成日後寫作靈感與人物的取材。

而他筆下眾多的自然書寫或是以生態環境為主題的小說,吳明益自承,他與自然的連結是 從大學時加入社團而頻仍接觸到野外生態開始,慢慢地,隨著他越走入自然,他開始將他對自然的觀察與和自身對繪畫、素描、及寫作的愛好連結,因此確立了生態寫作這一方向,並且現場他也展示多幅筆觸細膩的鳥類與昆蟲畫作。而後,吳明益赴東華大學任教,在花蓮山區中,大自然及當地住民自然而然地就走入他的生活。陳芳明曾說:「(台灣)自然寫作的發展,到達吳明益這個世代,已經脫離了純科學性的報導文學。」我認為吳明益對自然敏銳的觀察力與揉合生態報導與田園牧歌式書寫,神似法布爾。

吳明益也略談了他關於寫作道路的選擇。工匠父親考慮更多的是緩解生活的重擔,遠遠大於個人興趣,因此他選擇此行一直不為家中(父親)認同。第一本書出版之際,他考慮再三後終於致電父親,在電話的一頭等著的是長長的沉默,良久,吳明益才能開始和父親溝通想法,讓他接受他致力成為作家一事。一周之後,父歿。

關於生態寫作,同樣的主題,不同的作者澆灌以及其埋藏在文字中的人文思考,將逕自長成一顆顆巨大枝葉如密林般蔽日的故事之樹。


舉例來說,關於螞蟻,法布爾便以細膩科學家般的觀察與勤奮,紀錄自家周圍螞蟻族群的變遷;而雙親皆為植物園園長的卡爾維諾,在《阿根廷螞蟻》裡卻是藉螞蟻象徵諷諭了人類對身邊瑣事以致社會制度那千奇百怪的心態;到了馬奎斯手裡,螞蟻變成了一種命運的力量,整個家族的衰亡之人與違逆天命之人,終將被螞蟻吞噬。而偉柏則憑空建構出模擬人類制度的螞蟻帝國,而鑄成史詩般的《螞蟻革命》三部曲,堪稱螞蟻版的《基地》三部曲。

吳明益選擇了一條非常不一樣的道路。在《複眼人》中,他一磚一瓦建構出基於原民海洋文化的一部虛構的大河小說,整部小說,就是一部台灣身世與生態史的縮影。他說,小說必需要有普世性,要建立在人性與自然的關係與台灣本土的海洋文化之上。而他也感嘆,而今台灣多關注的是海鮮文化,而無海洋文化。

花蓮山水很美,在台東教書的他天天浸淫其中。但是當他偶然溯其源頭,驚覺多條溪流皆早已遭人為破壞,上流的河床早已被濫墾濫伐而讓河中生物失去棲息地。這件事引發其對環境的省思。進而開始蒐羅相關資料,並驚異的發現,台灣的肥料用料是世界平均的八倍及到處可見的土地過度利用。而創作這部小說的起點,則起因於一則國際新聞,報導海洋垃圾被洋流聚集在北太平洋中心、垃圾渦流形成數個巨大的陸塊、自1950年來日益增長,歷時多年不散、好比人造的亞特蘭提斯。


除此之外,雪山隧道工程的故事也給他很大的啟發。原定兩三年就能竣工的工程,中間遭遇無數困難,曾經連德國最好的開山團隊都曾讓鑽頭被困於山心中長達一年。一次,他與黃春明老師談到此事,他突然回想起原住民常掛在嘴邊的: 山的靈魂,吳明益不由得脫口而出,山的心都空了。

因此,寫作這本書必定離不開台灣及她美麗的生態對他造成的巨大震動。書中虛構的幾個主要人物,像是一位在台灣東岸的文學教授(作家本人)、一位南島來的青年等等,吳企圖編織台灣的生態史於這本小說中。他也希望我們能藉由此書,重新認識台灣的美,他感嘆: 舉例來說,台灣具代表性的66種珍貴蝴蝶,無人能一一識別,但是任何一小朋友都能輕易認出600種以上的(口袋)怪獸。

書中最後說到,有朝一日,人類所製造的巨大垃圾渦流將會撞擊並毀壞台灣東部海岸生態與海域,造成無可彌補的損失。而所有地球上的人類,最後都可能是瓦憂瓦憂島(垃圾島)上的住民,被迫放逐到茫茫大海,漂流到一座座葛思葛思島(垃圾渦流)後殞命,他們的鬼魂化身為思念故鄉卻無法回返的流淚抹香鯨,只能集體自殺於岸邊,留下腐臭的屍身、巨大的痛楚與崩毀的世界。

《複眼人》繁體中文版封面

在此講座後半,譯者石岱崙則與我們分享他翻譯中文時的一些心得,與將中文小說詩化語言轉譯的種種努力嘗試。石岱崙本身研究台灣原民文化與相關文本,做過多種多樣的翻譯(像是為半導體工業工作等。) 在座談中,他提到有許多技術細節,像是對攀岩過程的翻譯,對口語詩的翻譯,以及各段落翻譯風格的嘗試,對他而言都是全新的挑戰。他也將書中多個段落英文版前後版本列出,試圖重現他翻譯時的思路。因此書,石岱崙專程長住到花蓮數年、以深入了解當地生態習俗。 

他也特別提到台灣海洋文化的獨到之處。像是以海維生之人,台灣人稱他做: 討海人,討本身就是一相當詩意與謙卑的用詞,反映出對自然的崇敬。並且,藉由對討海文化的細緻描述,作者希望能對讓我們對討海人此一職業有新的認知,而掃除對這職業地位低下的印象。

其它一些細節,像是小說中瓦憂瓦憂島民的第二個兒子必須離開該島,另謀生路,是對台灣人口壓力的隱喻。而該族對海的崇敬(祭祀、吃飯要向著海,做愛要背著海)、和描述海浪和海像多樣而豐富的語言,則來自於他準備寫作此書時、閱讀人類學得到的啟發。一個有趣的人類學例子是,某族有分給給男人吃的魚跟給女人吃的魚,此戒律牢不可破,在外人看似毫無道理。但在科學家研究之後發現,後者具有刺激乳汁分泌的作用。人類學研究了許多文化中的禁忌與儀式,對吳明益來說,這些規範深深蘊涵了先民的智慧與對所處環境詩意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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複眼人此番能走向國際,並且先由極具盛名的英國藍燈書屋旗下書商簽下,而引發各國出版商巨大的興趣,全賴資深出版人譚光磊的慧眼與多方奔走。其過程故事相當有趣,詳情可見其blog: http://blog.roodo.com/grayhawk/archives/1882638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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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者介紹: 
吳明益教授:現任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教授。有時寫作、畫圖、攝影、旅行、談論文學,副業是文學研究。著有散文集《迷蝶誌》、《蝶道》、《家離水邊那麼近》、短篇小說集《本日公休》、《虎爺》、《天橋上的魔術師》,長篇小說《睡眠的航線》 、《複眼人》,論文「以書寫解放自然系列」三冊。另編有《台灣自然寫作選》,並與吳晟合編《溼地石化島嶼想像》。曾四度獲《中國時報》「開卷」年度十大好書、《亞洲週刊》年度十大中文小說、台北國際書展小說大獎,金石堂年度最有影響力的書、博客來華文創作年度之最, 《聯合報》小說大獎等等。作品已售出英、美、法、日多國版權。娥蘇拉勒瑰恩(Ursula K. Le Guin)評價《複眼人》:「南美洲給了我們魔幻寫實,現在台灣給了我們一種述說這個世界的全新方式……毫不矯情,但也絕不殘酷,吳明益以大無畏的溫柔,寫出了人性的脆弱,也寫出了人世的脆弱。

石岱崙
博士:石岱崙(Darryl Sterk)來自加拿大,大學畢業後就跑去台灣教英文,從此沒有真正離開過。2009年拿到加拿大多倫多大學的博士學位,論文題目為「台灣異族婚戀故事的文化意涵」,研究興趣也包括原始浪漫(primitivism)及當代原住民文學與電影。目前是國立台灣大學翻譯碩士學位學程的助理教授,近年來專攻台灣文學英譯。


*本文資料及圖片來源: TECO, 台北駐紐約經貿文化辦事處

2 則留言:

  1. 辛苦葉先生這麼詳實地記錄了這場座談的內容,文中我有找到兩個錯別字。一個是:他與黃春「明」老師談到此事(民應改為明);另一個是:「只」能集體自殺於岸邊,留下腐臭的屍身(隻應改為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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