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開第六印的時候，我看見大地震動。日頭變黑像毛布，滿月變紅像血。天上的星晨墜落於地，如同無花果樹被大風搖動，落下未熟的果子一樣。天空挪移，好像書卷被捲起。山嶺海島都被挪移。地上的君王，臣子，將軍，富戶，壯士，和一切為奴的，自主的，都藏在山洞和巖穴裏。” - St. John, Apocalypse, 6:13-15.
開場。舞台地板劇烈交替閃爍成五顏六色的馬賽克，電子音樂震耳欲聾如機槍子彈般掃來，節奏不斷加快，膚色緊身衣的舞者們站在馬賽克磚上著魔的舞動著如同Shiva般的舞蹈，如電流傳遞般一排一排的交替重複，各自似乎代表著一個圖騰或是希臘字符。舞台上方燈光如天雷般灑下，觀眾席上無論君王、臣民、老少貧富，都被牢牢釘在椅上，等待天崩地裂的末日審判到來。
“And then, one thousand years of peace”是筆者覺得繼Pina Pausch之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現代舞表演。無可挑剔的舞蹈功力，直透耳膜的音樂節奏。帶有儀式性、精準而狂亂的編舞，以傳統芭蕾為主幹融合街舞元素，還魂託夢自Pina，有著極精緻、連動的手部動作與肢體情感，但又別具爆發力。本作靈感來自於使徒聖約翰在被流放後寫成的聖經最具爭議之篇章 – 啟示錄，時間設定在後啟示錄時期，當世界已如啟示錄預言般將被天火毀滅，而生命將自混沌中重新萌發，在新世界中，人類該何去何從?
由兩大舞團合演: 法國的Preljocaj芭蕾舞團和俄羅斯的Bolshoi芭雷舞團，“And then, one thousand years of peace”由Preljocaj領團、編舞、導演，上演於2010年，並在2012年於愛丁堡國際藝術節受邀登台，其後歷經數次改編，而由今次在BAM的版本集其大成。
這不是你熟悉的芭蕾舞甚至現代舞的音樂形式。光就配樂，就囊括電音舞曲、非洲音樂、到古典曲目如蕭邦夜曲、貝多芬奏鳴曲的混搭，古典和現代兼而有之，由知名電音DJ兼製作人Laurent Garnier製作。編舞人Preljocaj形容到，DJ們本身就是舉辦儀式的大師，每次的大型音樂宴會，成千上萬的人近乎瘋狂、入魔般的音樂起舞，一如宗教般的聖靈附身體驗。因此，這正恰恰符合本劇表現啟示錄裡面似瘋似魔、如降靈般的通神敘述。
值得大書特書的，是舞者們對身體精準的掌握，並近乎苛求的結合舞蹈與音樂節奏。在我有限的現代舞觀賞經驗裡，要做到舞蹈設計配合音樂的調性，並且一舉一動都對上拍子，是很稀有的經驗。通常，會苛刻的掌握對拍跟節奏的，都出現在Hip hop、locking、popping、house等類型表演，無分old school還是new school。在舞蹈中，成功的達到此要求可說是種天人合一的觀看感受。那隱含的內在張力遠超過大動作地轉圈、跳躍還是多人協作的編舞。令人激賞的是，本劇完美的演繹了這點；更有甚者，為了進一步強化節奏感與音樂性，編舞中多處利用舞者的身體機的碰撞、喊叫嘶吼、並加上道具例如書本、金屬圓盤、鐵鍊、旗幟等，或者直接和舞台撞擊、和地板、巨大金屬牆拍打，營造出來強烈節奏感的舞蹈流暢如武術散打，給人拳拳入肉得暢快打擊感。
本劇編舞家Preljocaj也是同名舞團的團長，回憶他這次和俄國Bolshoi芭雷舞團的合作時說到，Bolshoi的風格歷來是以精準嚴格遵從編舞指導、並且擅長在種種限制條件中，將技藝發揮到極致。而他的舞團則融合多種風格，強調即興、靈動。在機緣巧合下，Preljocaj自己的法國舞團與Bolshoi合作演出，他要求這一協作舞團展現出更多的即興表演與流動性，而在法國舞者的靈動與俄國舞者的精準風格碰撞下，結果令人驚艷。所以，在這成功將兩種風格融合的激勵下，他決意為這新舞團編一齣舞。這齣舞的發想點不是一個故事、一個人、而是一個主題，並應有原有舞團彼此的文化與個性。Preljocaj 說到: ”以這(啟示錄)為主題是很自然的，如果你想到新約中的約翰啟示錄(Revelation Of St John)不只是一部預言書，而是充滿政治元素 、有著顛覆一個政權與革命的思想。回顧俄國與法國的歷史，兩著都曾經有暴力與激情滿溢的革命，並且人民團結一心起而響應，啟示錄這主題正象徵了這兩個劇團文化個性的共同性。
那麼，何謂啟示錄呢? Revelation, 在希臘文中則為Αποκάλυψις, or Apocalypse。Apo- : to lift, calypsis: veil. 意即揭去面紗。和聖經中的不同，Preljocaj版本的現代啟示錄並不只有毀滅、戰爭、死亡，以至世界之終結與重生，而更多的是生命的誕生、性與同性之愛、部族儀式、文明的衝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以及珍貴的和平。在我眼中，本劇試圖揭示當代社會對人的本質與對其存在的反思，並反思各種國家間的詭詐、示好、衝突在新啟示錄建構後的社會，如何達到那”應許之地”。
對應啟示錄的明喻與隱喻出現在眾多片段，在此聊舉幾個令我印象深刻的表演:
甫開場的舞蹈呼應天地崩裂，天火降臨，所有的事物被分解成一個個原始的元素及符號，在墒值向無限大攀升的同時，所有事物的排列組合都被一一嘗試。
隨後，天地靜止，女舞者們以怪異的方式翩翩起舞，並且遁入舞台上一個個的巨大塑膠膜中，在神祕的儀式下，如同生命孕育於胚胎中。而後，同等數量的男舞者(穿西裝!)托起一個個的膜，並且跳起了神祕又充滿性暗示的雙人舞。最終，女舞者們自膜中脫出、誕生。
在接下來的一個片段中，向舞台四方奔爬、跑跳的男舞者們如同動物般展現肢體，編舞一如卡夫卡的變形記。舞者們化為巨大的蟲魚鳥獸，在這新伊甸園中，互相試探、競爭，甚至互噬，以勝者為王。
爾後，在月光奏鳴曲聲中、天使翅膀裝束的兩女舞者，呈現了一段優美卻又詭異的雙人舞。如同Pina Pausch般，Preljocaj偏好每個舞者都可以領銜獨舞。而這兩名女舞者據Preljocaj說，刻意選自於兩個舞團，並使兩人在身形高矮及使用身體的技巧上都大相逕庭。如此刻意的”人擇”，在曼妙的舞姿中隱藏著巨大的不和諧噪音，醉人樂聲中，舞者鬼魅一般悠轉在舞台上。
又聞啟示錄如是說: ”我先前從天上所聽見的那聲音，又吩咐我說，你去把那踏海踏地之天使手中展開的小書捲取過來。……我從天使手中把小書卷接過來，吃了。那書在我口中果然甜如蜜。吃後，肚子便覺發苦。天使對我說，你必指著多民多國多方多王再說預言。” 編舞者以此指涉，舞者們咬著書，並左右手各持一書，輪轉般機械式的一組組起舞。遠遠看來，一隻隻如同卡通小鴨，拍著輕盈的翅膀，然神情肅穆莊嚴有如神明。一陣眼花撩亂過後，台上只剩兩男舞者。起初，他們怒目相視，使勁甩開手中的書本，並一把奪過對方口中的書，狠狠摔開。不要片刻，兩舞者便開始功夫般的互搏、像兩隻小獸般噙咬、交纏，隨著心跳的節拍越加劇烈。直至最後，啃咬爪打得狂暴嘎然收縮回劇烈喘息的身體裡，兩人再度張目瞪視，竟相擁而深吻(!)。
其中也有詭譎難解的片段: 例如頭頂金屬浮屠寶塔頭盔、在巨大金屬牆壁之間舞動的女舞者三人組，遠看神似緬甸神佛天女。拉近一瞧，外星探測任務般的頭盔和性感但又不自然扭曲的肢體，幾近夜叉。或是數個火辣熱舞、動感十足的片段，背景伴隨著要轟開天花板的迷幻電音，有些讓人難以跟主線相連結。或許劇場與現代舞真是我們文明衣衫底下的另一劑LSD。
在迎向最終的大結局前，舞者披掛著各國國旗，在一段段動物般互相試探的舞蹈下，舞者們標本般凝結成一組組性意味濃厚的靜態雕塑，然後又重新洗牌換位。其中一幕，披掛以色列跟另一國國旗的女舞者們雙雙跪在”美國”(男)跟前，將頭貼向跨前；而非洲幾大國舞者則姿態嫵媚挑逗的纏繞在”中國”(男)身旁，權力與性的雙重暗示，引來觀眾一陣陣訕笑。Make love, not war?
待國旗交替紛呈的舞蹈告終，最終幕，舞者們從舞台後排一個個的大水槽裡抽出一面面的國旗，整齊劃一的拋向空中，旗幟啪的一聲撒向地面，周而復始，直到遍地都開滿了各色國旗。然後，眾人莊嚴而緩慢的步到國旗的周圍，左右兩側的兩名舞者悄悄隱入幕後，一回神，手上已經各抱了一隻不斷呣呣叫的小羊，引來觀眾一陣驚呼。小羊被輕輕放在各色國旗鋪成的波斯地毯上，牠們閒適地在旗子間漫步、聞嗅，甚至試探性地舔咬兩口各種不同顏色的旗子，像極了悠閒品嘗下午茶點的貴婦人。總作為祭祀犧牲品的羔羊，在此是象徵了和平?還是只是和平的代價呢?
100分鐘的表演，見證了”大巴比倫”*的毀滅與重建的預言。Preljocaj的現代啟示錄是政治的、社會的、宗教的、性感的、愛欲的、並呼籲和平的。但我不禁想問，在你的版本裡，”新耶路撒冷”**又會以甚麼形式存在呢？
有趣的是，最眾說紛紜的莫過於啟示錄作者約翰的身分。有一說他就是耶穌十二門徒中的約翰，也有人說他是一名地方基督教長老，或說，他誰也不是。在他被羅馬帝國流放的義大利南部小島 Patmos，鄉野志怪中說這島上有魔力，充滿著魔法蘑菇。但近代考據則指出，那些是猶如迷幻藥般的野生蘑菇， 並遍布約翰藏身的洞穴周圍。阿，這些蘑菇便猶如阿波羅神殿裡冉冉上升、如夢似幻的煙霧般，神諭因此可藉陷入迷幻的Pythia開口，對世人宣揚旨意。然信眾們聽完神諭後，仍如墜五里霧中，入耳的語句次序不分、混沌難解。或降乩、扶鸞、擲杯、求籤、卜筮、星命，或是聖經、可蘭經、猶太法典、摩門之書、死海文書，我們人類已經擁有足夠多的啟示錄能夠預言一千年的和平，或者，它們帶來的只是又一整整千年的昏昧對立?
“我被聖靈感動，天使就帶我到一座高大的山將那從天而降的聖城指示我。看阿，這城中沒有神的榮耀，但是能夠屹立千年不搖。凡不潔淨的，並那行可憎與虛謊之事的，得進那城。有名字寫在羔羊生命冊上的，亦得進那城。這城是集虛無主義與物質文明之大成，但是她是慈愛的，她包容一切，她審視著一切，把最好的跟最壞的，信她與不信她的，都公平的榮耀。” - Neo-apocalypse, New Yo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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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圖片及資料來源: BAM官網，http://www.preljocaj.org/ 及其他網路來源。
*註: 上帝的懲罰臨到富有的「大巴比倫」，也同時被稱為與世界聯合，騎在一隻七頭十角的獸上的「大紅龍」。那獸吞噬了她，但被上帝擊敗。撒但被捆綁一千年，物質的世界被毀滅。殉道者和沒有與撒旦聯合的人將要和上帝一同作王一千年。千年後撒旦被釋放，迷惑地上的人，可是會連同跟從他的人被扔入火湖（Lake of fire）裏。所有歷代以來不信耶穌的人，都要在上帝的白色大寶座（Great white throne）面前受審，凡是名字沒有寫在生命冊（The book of life）上的，都被扔入火湖裏，這火湖就是第二次的死，記載於新約聖經啟示錄第20章，在火湖裏永遠無盡的「悲哀、哭號、疼痛」。 (來源自維基百科: 啟示錄)
**註: 最後，一個「新天新地」出現，榮耀的「新耶路撒冷」從天而降，如「羔羊的新婦」妝飾整齊 、等候丈夫 。城裏的碧玉、純金和珍珠代表它的莊嚴華美。耶和華和羔羊是這城的聖殿，又是這城的光。惟有名字寫在生命冊上的人才能進去。城中有生命水的河，從基督的寶座流出，醫治萬民，直到永遠。(來源自維基百科: 啟示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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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2012在愛丁堡上演時，該劇團在推出本劇同時還排演了另一部作品” Helikopter/Eldorado”，其中充滿了更多大膽的元素與瘋狂科學家式的奇想，並且兩劇必須同時買套票觀賞，不能購買單劇，算是很另類的銷售方式。
P. P. S. 在哥大附近的紐約上西區112街，有著巨大、歷經數次火災的教堂Cathedral of St. John the divine，紀念的正是這位聖徒。仔細端看教堂正門的柱子，末日的預言正栩栩如生的記在上面，而且，一如好萊屋電影不能免俗的，是在預言那猶如”高譚市”的雙重人格、”大巴比倫”的攣生兄弟的紐約市的審判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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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左至右依序：圖一: 高樓大廈的崩裂。圖二: 布魯克林大橋坍塌。 圖三: 惡魔的誕生。圖四:神乘坐天馬降臨，降下天火斷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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